我們並不恐懼「未知」,只是對「未知」感到不安而已。而這份不安當中,有強烈的嚮往:探索未知的自己,而不是固守幻想中所謂原本的自己。
「我朋友說我變了。」他說。
他很消沉地看著桌上的那碗黃魚煨麵。煨麵微微冒煙,很應景他的消沉帥臉。
「嗯,那恭喜你啊。」我說,開始吃我的煨麵。朋友的消沉,與吃煨麵的胃口,不必互相影響。
「恭喜我?!你的中文行不行啊?如果他說『你改變了』,表示我改好了,這才是稱讚,這才值得恭喜。他說的是『我變了』,這不是好的意思。」
「是喔,那他覺得你是怎樣的變了呢?」我問。
「他說,我根本就不是原來的我了⋯⋯」
「唔⋯⋯『原來的你』⋯⋯」我吃著麵。「請問,什麼時候的你,才是『原來的你』啊?七歲的你?十七歲的你?還是二十七歲的你?還是,你那個朋友認識你那一天的你?」
他愣住了,久久沒有回答我。
這個消沉的人,是我朋友。他是個明星,出道多年,得到粉絲稱讚他一直沒變,現在只是某個朋友說他變了,竟然可以消沉到坐視煨麵的湯漸漸被麵條吸乾,徒然的講一些似通不通的話。我仔細的用湯匙舀好湯,再把少少的麵條,放進這匙湯裡。吃煨麵的每一匙,都應該被妥善佈置成一碗整齊的小湯麵,自成一個小天地。
什麼叫「你變了」?「不變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?什麼叫「原來的你」?在子宮裡的你?還是剛上學的你?
別人含混的表達,我們就含混的收下,含混的產生情緒,含混的自責,卻不追究到底自己有什麼可責備的?對自己真是夠隨便的。如果不知道饅頭是怎麼回事,怎麼做得成饅頭?如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,怎麼做得成自己?
我其實常聽到這句話:「如果這樣,就不再是原來的我了!」「我還是比較喜歡原來的我。」我聽了都會納悶這個「原來」是怎麼定義的。你說過類似的句子嗎?連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都不同,怎麼會有「原來的我」?
只有一個角度比較合理:這個所謂「原來的我」,也是每秒都在變化,並沒有一個固定的意思。它應該是指一個狀態:在曾經活過的各種我當中,活得最自在的那個我。曾經活過的我當中,活得最自在的那個我⋯⋯聽起來是很不錯,但也不必一輩子抓著不放吧。家裡坐起來最舒服的那把椅子,未必是世上最適合你的椅子,總得多出去坐幾把沒坐過的椅子,才知道。
說穿了,「原來的我」,就是一個已經知道活起來是什麼滋味的、已知的我。把這樣一個我,裱上金框,題匾曰「原來的我」,供在堂上,這不等於是故意要把一條河流攔成一窪死水嗎?
是的,人都不喜歡「未知」。原始人好不容易摸熟了一條安全的路,突然要試條新路,必須進入一個深不可測的森林,當然會惴惴不安。所以會希望大家都別改變,自己也別變,世界也別變,一切如往常就好。可惜世界每秒都在改變,我們沒辦法自己一個人不變。地形改變、氣候改變、身在其中的我們,也一定改變。對於「未知」會感到不安,我們就去弄清楚不安的起源,但不必誇張的把這份不安,說成是「恐懼」。
情商追求恰如其分。把「恐懼」調整為應有的份額,如果能把龐大的恐懼,縮小為可掌握的「不安」,就比較不會錯過其中那份對未知的嚮往。我們並不恐懼「未知」,我們只是對「未知」感到不安而已。而這份不安當中,有強烈的嚮往:探索未知的自己,而不是固守幻想中所謂原本的自己,「生活」,是「生長」與「活動」,不是把自己裹成木乃伊、二十四小時挺屍啊。
※本文作者為蔡康永,原文授權自《蔡康永的情商課──為你自己活一次》,如何出版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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